故乡的那些老屋很老了,瓦缝里爬满了野草;屋檐上一片片的蜘蛛网;铁闩子将一个个门拉着,窗洞望进去,里面灰沉沉的;许多的老屋已没有炊烟。
好在回故乡不是赶新奇,而是为了回趟老家,安慰一种特别的心情。
现在的老屋是当年成长的遗迹,故乡的人影和传说常常一起交错,一起浮沉。
我记得后院有一棵老黄桷,它是支撑着几代人成长的绿荫。我们常在它的庇护下读书、写字、玩牌可是这样深插在老家的旗帜也无声无息地枯了。
天府小镇四字曾经概括老家,它和缓的节奏,它自给自足的经济源头,使小镇曾经繁荣,而今使人感到脚下的土地在走,身边的水不流,望望小镇那些风雨飘摇就要倒下的房子,便全身不寒而栗。老家人变卖祖业,迁徒到城郊,现在的小镇住着的大都是更远的山里人。
在我的记忆中,小镇有一口井,那井里的水很沁很凉,几分钟后,我蹲到井沿,看到井中每一块石头都长满黑迹斑斑的青苔.我在小镇时,已没有几家人使用这井,它容量太小,天府镇扩大后,建了大水池蓄水,我是喝水池的自来水长大的。如今水池也锈迹斑斑,我知道它已是废井,没有主人看管,它变成了一个难看的大蜗牛蜷在场口。
路过乡公所,我驻足了一会,啊,这就是我老家最辉煌的房子。真像观赏一座古庙,我一点点从顶尖望到屋底:雕梁画栋已裂开很粗的缝隙;窗户歪斜了,钉着木栅栏;墙角落陈旧的燕窝让我想起了孩提的欢叫;我不敢欣赏墙面脱灰暴露的砖石,因为那每一块都凝固着小镇人的血液吧?滴着白色的汗,青涩的泪?
我忽然想到,其实最该探望的地方该是小镇名噪一时的那块宝地。然而已经没有了原来的路,我向老乡打听后,沿着一条很窄的茅草丛生的路径走上去,这里已是鸦雀无声,一座座坟阴森森地矗立在哪儿,我目光快速浏览了一遍,不知道那些坟埋着谁家的魂。
这曾经是一块风水宝地呀!清楚地记得前面是一条大路,山的后面还有几座更大的山包裹着矿石和煤,山里四季分明,广柑,橘子,橙子,青菜,萝卜,花生,豆子也季季分明。那时挖矿的采煤的及小贩子把小镇搅得很嘈杂,就在天府煤矿雄起时,国家还调来内迁厂,于是东西南北中聚集,小镇上东北话、江浙话、普通话、四川话和本地乡音混杂,好不热闹。
我抬眼望着这三面环山的地方,想起前面的确曾经有一条蜿蜒的公路通向山外,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如今看来细若游丝,风光没多少年就到了尽头。
唯有学校后山兔儿寨还那样翠绿,只是学校少了生源,原来大约五栋30多间教室,另外还有办公楼,实验室,足球,篮球场,现在集中在一个两层的教学楼。多么大的迁徙啊!免儿寨一路上的山里人家也很稀落,山坡上从前是映山红,春来了,红艳艳的映山红开得让人想起少女甜美的笑。可这些都在一恍惚的瞬间里消逝。带着美好的回忆我走上山冈,想不到山冈那坚硬的岩石居然也开始风化,周围长满了野蕨,一弯泉水静静地陪伴着死寂默然的兔儿山寨。我站在这儿遥望小镇,似乎没有了憧憬,没有了儿时的遐想,一直到黄昏,我见到了故乡最后一抹夕阳的血色,和小时候兔儿山开花时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红云是不一样的。
我那临街而居的老屋更像青黄不接的季节,苦情苦感凉透心底。
老屋,一切都在眼前:看小人书的山里娃;晾衣服的竹竿;门边的瓦罐里蜡梅尚未飘香;门前的柏油路快变成土黄的马路;秋日的余光正缓缓地游着。老屋过去住着祖母,祖母去世后,姑妈接了下来,两个柜台,几条长板凳,一眼炉灶,一身灯芯绒衣服,姑妈把满头的发丝挽在一个棉帽里,门半开半掩,很冷的样子。姑妈的信上说,她其实并不寂寞,门边的瓦罐,夏天种白朗朗的茉莉花,冬天种耐寒的蜡梅。精壮的山里人,朴实的媳妇,走四方的郎中,还有那日渐稀少的街坊六姑妈,来碗茶六姑妈,借你的书铺子歇歇脚。姑妈以她那善良、淳朴、厚道迎送过往人,姑妈以她那永恒不变的笑容,支撑起小镇的没落。父亲定居城市多年,其他的姑妈也早已离开那里,而六姑妈却留在了老家,留在了那个连做梦也没飞出的山里小镇。
看见六姑妈时,她正往一个火炉里添煤,我的眼一热,止住了上前的脚步,环顾四周:冷峭的寒意从紧闭的窗框、墙角细小的缝隙中向里浸润。窗外的天晦明昏暗,兼着那秋风萧瑟,更助秋情。阴冷、潮湿、秋溢,这就是老屋的秋天。
姑妈侧过脸来,看见我,忙站起来,是城里来的侄女吗?姑妈用亲切的声音呼唤我,我点点头。这一瞬间,我看见潮润的目光在姑妈亲切的眼眶里闪烁
哦,老屋!多少年来,竹林拔节成长,桃花开遍庭院,候鸟南飞北迁,四季轮回运转,而今你守着日落霜降,月落乌啼仍像一个老母亲紧紧地怀抱着你的亲人!
茉莉花谢了又开,蜡梅的清香年年馥郁。姑妈,我站在老家的土地上,却不能为它的前程带来点什么。
但我会时时想起老家,牵挂它是否有雨,是否有风